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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只能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看見了其他可能性後, 他的內在從此有了不同的樣貌。 ──《請問財富.無極瑤池金母親傳財富心法》
生活家養成記

阿魯拜多往事

那個時代,我們那樣的東部小市鎮,沒什麼工可打,並不表示小孩子就只有玩耍。我們固然愛玩,但還是有許多事要做的……

陳雨航

202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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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 PixabayPexels

阿魯拜多往事

 

常有機會讀到年輕作者的小說(或散文)裡頭出現具有打工背景的人物。不知作者本人是否親自打過工,或者只是從他身旁友朋了解或自行觀察到的經驗。加上新聞上的報導,還有一點點年輕親友的經歷,早已讓我感覺到目前社會打工現象的普及。

 

總體印象裡,最常見的打工模式是在便利商店當店員,其次是在餐廳和小吃店當外場或內場,當然也有內外場都做的,如果整間店裡只有老闆和你合共兩個人或三個人的話。小說,還有我親眼看到的,就常有打工的人和同事或老闆在店外和廚房後面或站或蹲地抽菸閒聊的場景。打工人的身分當然是學生居多了,你要是離開了學校,要謀職總會想找個穩當的工作和待遇吧(當然在自僱、自由接案、正職加兼差、斜槓……之外,還有人似乎是半輩子都在打工)。

 

看過幾回鍵盤上爭論學生打工適不適切的問題,主要著眼點是在打工內容是否與所學相關和社會經驗的獲得,旁及身心安全等等要素。歸根究柢,這都牽涉到每個人的不同條件。如果你有機會到一個營運很好的公司做一點和你所學相關的臨時或短時工作,如果你有錢出國去看更寬廣的世界,那誰要去打辛苦又距所學很遠到不相關的零工呢?如果上學註冊都要學貸了,打工生活就是日常了吧。當然,這之間還有各種情況,譬如家庭狀況還好,可是你想要家裡不許可或無法額外供應的東西;又或者你總覺得零用錢不夠用⋯⋯



攝影 Ketut SubiyantoPexels

 

現在打工的方式和種類千種百樣,相信很多未必聽說過,我只能說說古時候自己打工的不同經驗。

 

我們那個時代沒有便利商店這種東西,也不知道要到哪裡打工。電影或小說裡偶然會看到的打工送報生,我們那裡也沒有。我們家從市內到鄉村搬遷過幾次,配送報紙的那位先生都是同一個人,似乎是當地所有的報紙他一個人就配送完畢了。偶有臨時工的需求都指定要大人,也只有大人才能夠勝任。看來看去,小孩子可以做的只有賣冰棒或李子糖葫蘆等零食的流動小販了。

 

第一次打工就是賣冰棒,那是小六畢業前的初夏。我在一個星期六上完半天課的中午,勇敢走入市內一家冰店向老闆說我要批他的冰棒賣。看我陌生,老闆略有遲疑,但稍後便接受了,告訴我批價和售價該是多少:圓長棒型只有糖水色素的冰棒稱作 kiyandei(Ice candy 的省略和日式發音)批一角,賣兩角,三支五角;短長方型的紅豆冰棒稱作 keki(cake 的日式發音)批一角半,賣三角,兩支五角。接著老闆拿來內面墊有一層蓪草片的木箱要我留下押金,我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批了冰棒,哪還有錢付押金?恰好旁邊一位剛從外面進來補貨的少年出聲了,原來他是我哥哥的小學同學,畢業後沒再升學,大概就打各種零工為生了罷,他向老闆說認識我,因而免去了木箱押金。我用事先從家裡帶來的兩條洗淨的麵粉袋和賽璐珞布包裹了冰品,把木箱帶子掛在胸前,走上街頭,開始我的叫賣。

 

我大致繞著市中心稍稍外圍一些的地方走動。賣得差不多時,回到鬧區,在一家戲院買了一張半票,電影院裡都有小賣部,可也沒人攔住我進場。趁開演前那段時間,我在戲院裡的走道繞了兩圈,賣完箱子裡的冰棒,然後坐下來看完一場電影。看電影,那是我瞞住家人,打工賺錢的動機。

 

我只賣了兩個週末就叫停了。我住在五公里外的鄉村,必須趕傍晚最後一班客運車回家,必定也編造了什麼理由遲歸,兩次夠了,免得做久事跡敗露。上了初中,大概是二年級暑假吧,我又賣了一次冰棒,這回是騎自行車,把木箱綁在車後座。莫名的自尊心作祟,我不想遇見同學熟人,避開市內,也避開了我們居住的村子,在炎陽下的鄉間繞了一整天,成績不佳,做完一天就撤退了。

 

那個時代,我們那樣的東部小市鎮,沒什麼工可打,並不表示小孩子就只有玩耍。我們固然愛玩,但還是有許多事要做的。我們家之所以搬到鄉村山下,就是為了養羊當副業。這個副業除了雇工,還要動員許多家人。上了初中,就已經是個堪用的勞動力了,我和哥哥參與得滿多的,清晨五點起來配送鄰近四、五個村子的新鮮羊奶,晚上餵羊喝點鹽水,下雨天羊無法出門,要剉番薯籤,要去野外砍羊會吃的構樹、血桐、烏桕、鹽青仔等雜樹葉或取得屋主的允許砍榕樹枝葉……上學的日子,許多事做不到,星期假日和寒暑假工作量就多一些。工人常有變動,青黃不接之時,就是我頂替上場趕一群羊上山放牧的日子,那意味著一整天,而這種日子還真不少。

 

我們為家裡做事,再辛苦都是應該的,家裡從不會多給零用錢。我們從來不抱怨,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抱怨的,因為鄉村農家家家如此。我們對面的王家,在村外有一片地種菜,四季都有產出,幾乎每天下課回來,他們家幾兄弟和母親還有祖母都在洗、揀、綑綁那些應時蔬菜,然後重重疊疊裝在雙骨腳踏車後大簍筐裡,由他們家的大哥顛巍巍地往市內騎去。他們家有一個比我低一班的少年,碰面時會打招呼,但從未聊天或一起玩過。



攝影 cottonbroPexels

市內做生意的會比較好嗎?那要看做什麼生意,小生意的大概是全家動員才得吃食,有的比較大的生意,應該是富裕的,也是全家動員。我一個同學家在市中心開五金行,店面不小,但每次經過,都看到他父親以及他眾多兄弟都穿著工作服在忙進忙出,所謂工作服其實也就是破損油汙的舊衣服或者汗衫……

 

父親好幾次向我們提過一個詞「阿魯拜多」。他用日語發音的這個詞,說是從德語來的,他解釋說每個學生在課業外還都應該工作(那時我們的詞彙裡還未有「打工」這字眼),我們在家裡做的工作就是「阿魯拜多」。後來,我在報紙副刊上也讀過一篇短文,題目就叫「阿魯拜多」,內容說西方的學生從小就得打工賺取自己的學費或用度云云。

 

養羊副業最辛苦的是母親,她得凌晨三點起來擠羊奶和接下來過濾、裝瓶、高溫消毒、塞軟木塞、裝袋等一系列的工作。做了十一年吧,有了積蓄,父親服務公司的待遇也改善了,此外,主要幫手的哥哥和我已經或即將離家,在我最後一次準備考大學那陣子,父母親把羊群和生財工具整個以一個低價加上分期付款盤給了年輕的五舅。舅舅還是住我們家,羊也還在原來的羊舍裡,只是我們都不管了。

 

舅舅忙裡忙外很辛苦,但看得出他擁有自己新事業的開心。新事業還是有老症頭,雇工依然有接不上的時候,大學聯考放榜前,我又被情商重操舊業,上山放了好幾天羊。我「終於」考上大學,上成功嶺軍訓前夕,舅舅來我房間,遞給我兩百元放羊的工錢。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才是「阿魯拜多」完整的詞意。


本文內容出自時報出版《時光電廠》

 

作者|陳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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