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圖（影師：Nikita Belokhonov/Pexels）

孤寂的心，憂鬱的過年

小時候爸媽在夜市開服飾店，過年過節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我們家除夕夜照常營業，連初一也不放過，有時一直開店直到元宵節，過年對我來說就是沒日沒夜打仗似地瘋狂叫賣行程，爸媽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連小孩也要下場幫忙，開店時我們每天都吃自助餐，到了除夕，所有商店都關了，媽媽就隨意弄個火鍋，年夜飯時間整條大街會突然空蕩蕩的，因為大家都回去吃飯了，我們也難得可以全家在店裡後面的辦公桌上圍著吃火鍋，用餐不到兩小時，突然間街上又擠滿了人，我們又得上場去幫忙打包找錢，應付剛領了紅包就急著想花錢的客人們。

我上大學後爸媽收掉店鋪轉戰流動夜市，依然生意做到除夕，幸好夜市每到初一就會休息，直到初六或初七挑個好日子開工，但記憶裡爸媽只有初三會到某一個成衣廠商家裡拜年，其他時間就是在家裡看電視。

32歲我到臺北來寫作，遠離家鄉，遠離父母，因為是瞞著爸媽到臺北，那時寫作還沒寫出什麼名堂，回到家面對父母總有一份難言的羞慚，加上我因為收入不穩，甚至沒有錢可以包紅包給爸媽，因為各種矛盾複雜的心情，我過年便很少回家。

我總是一個人過年，當時我住在中和一棟摩天樓28樓，大樓附近有個黃昏市場，為了省錢我總是自己煮麵煮水餃吃，知道過年市場小吃店都會公休，便及早存糧，有一回為了應景，我買了一個佛跳牆，想說冰在冰箱，配上白飯可以吃個好幾天，不知為何，除夕那晚我熱了佛跳牆來吃，第二天嘴唇全都脫皮了，嚇得我不敢再吃。

年節裡到處張燈結綵，樓下大賣場總是不斷播著恭喜新年的喜慶歌曲，可是我的心情低落，四周的熱鬧更映襯出我的孤寂，我躲在樓上不想下樓，不想看見滿街全家出遊開心人潮，有好幾個過年，我的憂鬱症總是會發作。

在平凡的生活中，體會過年的美好

終於熬到了2009年，我與早餐人重逢，第一年她就帶著我回圓山跟她家人吃年夜飯，阿早父親早逝，家裡只有媽媽跟兩個弟弟，可是媽媽過年總會準備祭祖，做了滿滿十二道以上的年菜，烏魚子、鮑魚、干貝、佛跳牆、煎白鯧魚，清蒸大蝦、燉長年菜，都是我很少吃的東西，光是那甕滿滿都是料的佛跳牆，裡面有筍絲、排骨、鳥蛋、栗子、牛筋、魚翅、鮑魚、香菇等等材料，湯汁又濃又香，五個人面對十幾盤大菜，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年夜飯。

第一年回她家，阿早的媽媽還問我結婚了沒？第二年又問我，怎麼都不結婚，到了第三年，那時我們因為一張照片出櫃，家人也知道了，我跟阿早回到家，阿早的媽媽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跟阿早說媽媽早就知道了，媽媽只是希望你幸福，她對我說，歡迎你到我們家，我就像多了一個女兒。阿早的媽媽成了我的婆婆。


▲一起幸福（提供/陳雪）

此後的過年就成了一年中我最期待的時光。

除夕夜我們回到家，陪著婆婆一起拜拜，然後全家人一起吃團圓飯，大魚大肉吃到所有人都吃不動了，感覺桌上的菜還有好多好多，然後我們給婆婆紅包，婆婆就會豪氣地拿出兩千元，要給大家買刮刮樂。我們五個人又浩浩蕩蕩走到家對面的彩卷行，買兩百或五百元的刮刮樂來對獎，全家人在餐桌上用五十元硬幣小心翼翼地刮開，剛買的時候總是會中獎，中了獎婆婆就會說繼續去換，我們又下樓去換彩卷，上樓再對獎，五張刮刮樂可能只中一兩張，婆婆就會幫我們把刮刮樂收起來，說，明天再來買！

看電視，吃點心，聊天到十點鐘，我跟阿早便搭著捷運回永和了。

我有個大學老師姓曾，他的書法極美，十多年前他就會幫大家寫春聯，以前我很少拿，2007年之後我才想到可以在大門上貼春聯，此後每年我都會拿一副春聯，跟阿早在一起之後，每到除夕夜，從婆婆家回到我們家，阿早就會去把大門舊的春聯撕下來，再仔細貼上新的，我們貼好春聯，聽到附近鞭炮聲四起，我們又一起看電視，一定要看超過十二點，有時我們會包給對方紅包，我就去把紅包放在枕頭上，夜裡聊聊天，安心地睡了。

初一到初三每天的行程都是睡得飽飽地，然後一起回到婆婆家，買刮刮樂，去附近的寺廟拜拜，回家後繼續吃大餐，吃完晚餐我跟阿早搭捷運回家，整個臺北空蕩蕩，捷運上都沒有什麼人，有時我們會從捷運站慢慢走回家，一整年下來，就是年假可以完全放空，我問阿早要不要買新衣服？他說，還好吧，有時我便拉著他去逛附近的百貨公司，硬逼他買幾件實穿的牛仔褲、襯衫，我也趁機逛逛，看有沒有需要的衣服或鞋子，但我們倆總是逛著逛著，也沒買什麼，美食街吃吃東西，就回家去了。有時終於買到了需要的衣服，也覺得很開心。

告別過往，未來繼續相伴前行

一整年，到了過年期間，心裡總是有一種要盤整這一年種種發生，好的壞的，如意的不如意的，全都在心裡過一遍，然後等待新年新開始，覺得可以重新來過，沒有達成的目標繼續努力，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再追究，盡量釋然，每一年我都覺得跟阿早一起過年是最好的事了，表示我們又相互扶持度過了一年，而未來的歲月也要這樣繼續牽著手一起度過。

我終於不再有過年憂鬱症，年節過後，我也回到鄉下老家探望父母，有沒有包紅包是次要的，一家人好好吃頓晚餐，也算遲來的年夜飯，飯後陪爸媽到附近公園走路，過往一切坎坷都漸漸淡去了，重要的是未來的相伴。

重要的是跟家人在一起，無論是原生家庭，或是後來婚後的家，相愛的人聚在一起就是家，我總算懂得了這個真理。

▲提供/陳雪

作者簡介｜

小說家，著有小說：《親愛的共犯》、《無父之城》、《摩天大樓》、《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無人知曉的我》、《陳春天》、《橋上的孩子》、《愛情酒店》、《惡魔的女兒》、《蝴蝶》、《惡女書》等；另有散文集：《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同婚十年：我們靜靜的生活》、《當我成為我們：愛與關係的三十六種可能》、《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戀愛課》、《臺妹時光》、《人妻日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