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葫蘆碑自然生態公園（攝影/林靈姝）

想念兒時舊曆年的「行春」

寫作的此刻，冬至將近，再歷大小寒，就要迎來立春。

年底總是令人有些焦躁，也有些期盼。接連而來的西洋聖誕和新曆跨年意味已濃，只要夜幕剛垂，街上華麗熱鬧的氣氛就會被突顯，處處是招人拍照的主題耶誕樹和可愛佈景，走過那些刻意營造的明亮溫暖，好像不跟著歡笑打卡就不合時宜般。

尤其人們經歷了被世紀病毒攪亂的兩個鉅變之年，把慣常生活的節奏全都重新洗牌，把生存之道逼成走到哪掃到哪的二維條碼與體溫控制，人們的表情只剩下各種顏色的口罩，好不容易略有進展，能夠再放肆點燃一些火花，這就像大病初癒，終於可以嘗點肉味，怎麼能不在有限的解放下笙歌一番？

但相較於這些倒數著交換禮物拆掉包裹的夜晚，我更想念的，是兒時舊曆年，在豔陽總是高照，一年不分四季暖呼呼的臺南天空下，和家人相約「行春」。

「行春」也有人說「走春」，雖然過年期間到哪兒都是人山人海，但那樣鬧哄哄亂糟糟拖著一大群老少，吃吃喝喝走走說說，才真有過了一年的樣子。大部分的親戚朋友也都是在過年時期才難得一見，大家一起擠進兩三台車子，到南鯤鯓代天府求來年遂願，三步併兩步的踩過七星平安橋；又或者到梅嶺遊山踏青，在山路上買幾顆茶葉蛋，汗流浹背卻心滿意足的吃完，還有到官田葫蘆碑繞著大湖悠悠哉哉的轉，這些帶著半晴朗半黏膩的記憶，才是節慶的踏實味道啊。

成為媳婦的第一個農曆年

猶記十多年前，剛成為基隆媳婦的第一個農曆年，初一起了個大早，想在公婆前有得體的表現，當時先生還貪睡，我卻誠惶誠恐，速速梳洗後到前廳跟公婆請安，婆婆卻一見我就嘩啦啦大喊，「哎唷妳奈架早起牀，昨暗不是熬到半暝？擱去睏幾咧啦。」（注：臺語，意為「哎喲妳怎麼那麼早起床，昨晚不是熬到半夜？再去睡一下啦！」）

我心想不妙，該不會是想測試我吧？急忙應對：「嘸啦，今仔日大年初一，應該愛早起拜拜走春啊，爸媽恁呷過早頓了沒？我來準備？」（注：臺語，意為「沒有啦，今天大年初一，應該早起拜拜走春啊，爸媽吃過早餐了沒？我來準備？」）

婆婆再一次瞪大眼望我：「免啦，青菜呷就好。妳有愛呷粿嘸？我來切兩塊芋仔粿，煎厚燒燒赤赤卡好呷，咱來配咖逼厚。」（注：臺語，意為「不用啦，隨便吃吃就好。妳愛吃粿嗎？我來切兩塊芋仔粿，煎得熱熱焦焦的比較好吃，我們來配咖啡喔！」）

這下換我目瞪口呆了。配咖啡？

直到現在我仍由衷感謝自己的幸運，有一對敦厚可親，喜歡喝黑咖啡配粿配餅乾的公婆，他們對傳統禮俗尊敬卻毫不迂腐，不來玩「做人的媳婦得栽道理」那一套，婆婆向來對我體貼，她深知持家不易，雙薪家庭中女人比男人更辛苦，所以不管是尋常週末或者過年過節小住，從來不曾要求我任何規矩。除夕順著愛玩的孩子們總是守夜到過12點，她老是跟我說，既然晚睡，就睡飽一點再起床啊有什麼關係，還會提醒我平常工作太累了，應該要多休息才對。

婆婆手藝極佳，對吃的品味也好，但並不走精緻吃食的路線，她慣用新鮮豐富的好料，簡單健康的自製方法，比方如果自製蘿蔔糕，大概百分之九十九是蘿蔔，只有百分之一是糕；又或者海鮮粥，兒子女兒總是笑說，阿嬤的海鮮粥都被海鮮塞滿了，看不到粥啦！她也不屯物，都有經過計算和管理，冰箱和櫉櫃皆井然有序像隨時能出隊的士兵，無論什麼時間都能變出小吃糕點或噴香鹹食，有她在，一家大小絕無肚子餓的半點可能。

婆家在基隆靠山區，雖然不像臺南有各種名勝，但家門走出去沒幾步路就是通往水庫的後山，常常初一的上午，吃過十點鐘的早午餐之後，我還是會忍不住邀請家人，一起去「行春」。印象中一直記得有句臺語諺語說，「行春行春，有行有春（存）」，大年初一泰半是有著陽光的好天氣，在新年伊始，出門曬曬新年的太陽，感受初春的微風，走著走著，好像可以把前一年的霉運或不順通通拋在腦後，重新吸收儲存新春的希望與美好，路上與家人輕鬆的談天說地，或觀察林邊兩側會出現的動植物，都有一種被洗滌的微小悸動。

走到半路口渴了怎麼辦呢。婆婆早在我們出門前就準備好一大包新鮮水果傍身了，通常是清脆的珍珠芭樂或聖女番茄，那又脆又甜咬在嘴裡的滋味，潤滑的不只是因興奮而缺水的口舌，也滋養了曾感疲憊的身心。

存夠春華，走向藍天

這兩年因為新冠疫情，出外踏青變成一種奢侈的想望，哪裡有人潮聚集，哪裡就可能是危險熱區，雖然目前疫苗施打已經比較普及，疫情也逐漸在可控範圍裡，但今日的安全正因為以往的共同警戒，仍然不能太過鬆懈。然而我還是好渴望啊，渴望走入婆家那片後山通往水庫的綠意之路，期待回娘家的時候去廟裡拜拜，讓檀香的味道盈滿胸懷，帶我回到最無憂無慮的孩提時期，對未來的新一年有那麼多的歡喜，對身邊的世界有那麼多好奇，對能夠感受純粹的喜怒哀樂的自己那麼接納而自在。

現在的我，是否存夠了那些春華，走向下一段藍天？

今年的新年，真的很希望可以，再去走走春啊。

▲中正紀念堂的櫻花（攝影/林靈姝）

作者簡介｜

終身與文字為伍的行銷人。

各種選擇矛盾的總合，但是不太想承認。

企管系畢業，老被誤會成中文系；

怕貓，卻嫁給創立流浪貓中途的伴侶；

有人說我擅於傾聽，可從小就被老師說我太愛講話；

愛上什麼之後再也難以拒絕，

恨了什麼以後幾乎不讓翻身；

昨天吃什麼現在已經忘了，

任何人的生日只要聽過一次就能記得。

最喜歡的顏色，永遠是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