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欲望一路拉鋸的遍路之行

走遍路是一連串和自己欲望對抗的過程──想多睡一會的欲望，想多休息一下的欲望，想多帶點地方名產的欲望，想多看兩眼風景的欲望。

於我，還有想多買兩枚徽章的欲望。

日本人製作各種周邊商品向來不遺餘力，且創意滿滿，什麼大題小哏都能被他們玩上天際。誇張點說，我認為全世界沒有人能逃過日本人這一層網羅。無論日常或非日常，你總會遇上幾樣你所熱愛的，然後一邊讚嘆，一邊乖乖掏空口袋。

你以為遍路是修行之路，為了協助修行者，途中或寺院必定各種清心寡欲。錯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去日本的神社或寺廟參訪時，能逃得過小賣部琳瑯滿目的商品：精緻且蘊含各種祝福的御守、能為人帶來幸福的鈴鐺掛件、印著圖樣的手拭巾……當然，都來到這裡了，千萬要記得蓋個御朱印。每個動作都是有料付出，而我們心甘情願。

所有到此一遊的憑證，都由此昇華成一期一會的風雅。

前述你在日本各處神社寺院看得到的宗教周邊商品，遍路上的寺院都有，且不過是些基本；他處看不到的，遍路上的寺院也會有，那才真叫要命。如果遍路是一本雜誌，它永遠不愁想不出要做什麼封面故事。這本雜誌太有哏了，一年四季，同行二人，人事時地物都可以是拿來大肆宣揚的題目，還絕對不會重複──遍路道滿一千兩百週年能做，申請世界遺產能做，就連逢上個閏年也能做。食衣住行各色物件，加上俯拾皆是的主題內容，組合出強大的商品力。但凡你想得到的東西，從民生用品到藝術擺飾，糧食零嘴，筆紙杯盤，衣襪鞋包，書法畫卷，無一不亂人心眼。

▲四國途中另外蒐藏的徽章。此為冰山一角。左邊的七福神徽章就是七所寺院聯合推出的套裝（攝影│陳琡分）

令人難以抗拒的徽章

我抗拒得了御守（買了也沒幾個朋友能送），抗拒得了各種可愛吊飾（掛不了那麼多），抗拒得了手拭巾（已經有很多條了），抗拒得了那些糕點茶葉磁鐵蠟燭T恤包包手鍊拼圖馬克杯。但我抗拒不了徽章。

我莫名熱愛徽章。我總是想：徽章就那麼小，不佔什麼空間，一個也就幾十塊或百來塊錢，買起來不需手軟，弄丟也不多心疼（更常是忘記有買過）。釘在包上好，收藏起來好，送人更是挺好。稱得上是經濟實惠的旅遊紀念品。

我在這樣的心情下，買了踏上遍路的第一枚徽章。那時的我想得天真：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就買吧。

我錯了，後面不只有，還很多。

日本人該是拿捏到了徽章之於旅人的這層輕巧吧。遍路上八十八所寺院，不見得每一所寺院都有做徽章；但有做徽章的寺院，常常不會只做一款。買第一枚時歡天喜地，買下第二枚時愉悅延續，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這枚徽章是今年獨家款不買可惜，那枚徽章有梵字「યુ」怎能不帶，什麼那一枚竟然是夜光的怎麼這麼炫！當我發現我頭陀包上的徽章日漸擁擠、我的每日預算時常劃出好一部份花費在徽章上、偶遇的遍路者對我包上的徽章數量與種類驚嘆又佩服，甚至拔下自己的送給我；以及，我往往在寺院的小賣部被徽章困住：買嗎？還買嗎？不買嗎？之前幾座寺院都買了，跳過這裡沒買，好像就缺一塊啊。


▲第一趟遍路時釘滿沿途徽章的頭陀包（結果變很重）（攝影│陳琡分）


▲第一趟遍路途中偶遇一位大先達送的珍貴徽章（攝影│陳琡分）

▲完成整趟遍路可以去請領證書，還能獲得這只徽章一枚（攝影│陳琡分）


▲空海大師修行點「御厨人窟」販售的徽章，做成洞窟窟口輪廓的形狀（攝影│陳琡分）

▲兩趟遍路沿途買下的徽章。上半是第一趟，適逢遍路1200週年，出了很多特別款（攝影│陳琡分）

某友曾對我說過她一個大不敬的無奈。她熱愛村上春樹，但她說她買村上春樹的書，買到最後好像成了一種義務，「就，前面一路買下來，到後來不買好像怪怪的。」

我又想起某次旅行，我去到島根的出雲大社，在表參道前的商店街，被五彩繽紛的勾玉飾品迷得滿心滿眼。我沉浸在吊飾、鑰匙圈、耳環、手鍊之間拿不定主意，這個好漂亮，那款真特別。在「不然就全買了吧以後也不見得還有機會再來」的念頭把我推到收銀檯前，不知道是不是哪尊神明剛好路過，賞了我腦袋一巴掌，我瞬間醒悟：這些不都是台灣那些觀光老街千篇一律的工業量產飾品嗎？我慌慌然地把東西全數放了回去，捏著倖存的荷包逃出生天，把錢改拿去吃了好一頓豐盛。

生而為人最大的義務

但我在徽章前卻總是落敗，特別在遍路上，我對徽章的欲望，已經分不清是真心渴望還是「既然買了就繼續買吧」的義務。可能每個人都有一張欲望清單，徽章這個品項肯定在我那張的最上頭，還釘得死死的。你說那些徽章做得醜或馬虎也就算了，偏偏遍路寺院的徽章幾乎各個不落俗套，精巧有之，大器有之；更有甚者還會幾座寺院聯合起來推套裝，且各寺只賣自己的一枚，非得走完才湊得齊。一旦買下第一個，到了下一座寺院，怎麼也放棄不了第二個第三個，不買齊不罷休。

要嘛乾脆不要開始，既然開始了，就要做到足。在欲望之前，似乎只有零和一百。

但說穿了，哪種欲望不帶點義務的成份，只是有些義務令人無奈，有些令人欣喜。有時候我會想，我也就路上買買幾枚徽章，小鼻子小眼睛的愛好，不至於把自己搞到傾家蕩產，何必這麼多猶豫。這樣一想，也就安心了。

在合理與能力可及的範圍裡，學著如何放心地滿足自己的欲望，或許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義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