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同期離開深圳大廠，回上海加入年輕人最喜歡的「小紅書」App的女孩子，返滬三個月後火速裸辭躺平了。問她為什麼？伊講：「我回上海不是為了大小週跟996的。」¹

的確，真正的上海人是不樂意打工的。許多身分證號310開頭的上海人，家裡有兩套（以上）拆遷房，或者拿著拆遷費購屋，然後不斷汰舊換新，經濟無虞。他們做著不鹹不淡的工作，理想是朝九晚五的公務員，最好還是跟醫院、警察局有點關係的那種。

▲小紅書Ａpp上羨慕嫉妒「上海土著」的人很多（提供│古北六月子）

上海打工人現形記

對我等互聯網白領民工而言，說自己在上海「打工」，一開始多少有點自嘲，久而久之就成了無奈的淚中帶淚。在21世紀的中國一線城市，廣義的打工是例如送外賣、開滴滴（網約車），幹的是「一種基於技術算法之上的體力活」，以AI算法最大化一個人的時間成本。每一單僅薄利五塊、十塊，但足夠熟稔的老鳥總能夠用經驗戰勝AI，時不時能聽到聰明加勤奮的外賣騎手能月入四、五萬人民幣的都市神話。

「一種基於技術算法的體力活」──做為當代互聯網打工人的生涯注腳，也毫不誇張。每一代都有職業風口，從FMCG快消品、四大/投行、MBB顧問業（這裡叫「諮詢」）到過去十多年的互聯網，這個憑空而起的龐大概念，吸收了全中國各省乃至於海歸的菁英：湖北湖南省文科狀元、廣州高考第四名這類的頭銜，在互聯網圈一撈一大把。

我時常心疼那些常春藤菁英父母的投入，花幾百萬人民幣海外學費，回到北上廣深上一個月八千一萬的班，房租就要三五千。心疼完馬上陷入反思：什麼時候我也成了一個用薪水衡量知識的人了？互聯網「坐班」拿一萬人民幣，可不比農民忙死忙活賺幾千輕鬆得多？

我心疼的可不是金錢的投入產出比，而是青春的ROI²。

▲上海漕河涇互聯網園區一角（攝影│古北六月子）

上海互聯網的打工人生存記

互聯網究竟打的是什麼工？以我熟悉的遊戲產業為例，主要分為四大環節：技術研發、產品經理、產品運營、市場營銷。

我曾經試著用台灣科技業的框架來理解：不就是一樣的研發BU、PM、MKT？然而，互聯網的「產品」本身就是一個無限延展的概念，只要跟網路沾得上邊，無論硬體、軟體、還是根本沒有形體，都能被捧上天。從替元宇宙Avatar設計虛擬形象（話說回來，metaverse在2023年已經過時了吧？），到深圳設立品牌總部、東莞代工的小家電……通通都是互聯網產品（智能餵貓機了解一下）。

我在MBA畢業找工作的時候就發現，除了少數投資、戰略崗位，互聯網大廠根本不需要MBA，一個海歸碩士也不一定比得上沒有出過國、但從大學開始實習的年輕人。但這也容易造成信息繭房³跟跳槽壁壘，畢竟互聯網的「垂直行業」之間跨度極大，即使一個成熟的遊戲運營能證明自己在旅遊行業的潛力，也很難空降成為主管，或有信心（拉得下臉）從頭學起，畢竟有惡名昭彰的「35歲天花板」⁴等著。

都說30歲左右的打工人最尷尬，沒有應屆畢業生新鮮的肝和拚勁，也盼不到leader的位子空出來，還怕自己不是嫡系卡不了位，等來的是裁員。所以當代的中國互聯網，早已不是人人皆可創業的那個年代了，更像是汽車工廠，每個人在流水線上交接碎片的工作，只是工具從螺絲起子變成電腦，工位從站著變成……還是站著，因為當代打工人均配備腰椎頸椎病，每日要靠站立桌跟枸杞泡奶茶才能續命。

▲打工人的工位，養生壺（快煮壺）是必備（攝影│古北六月子）

互聯網打工地圖，發展出上海的區域經濟

沿著互聯網打工地圖，也發展出上海東南西北的區域經濟：徐匯漕河涇是騰訊上海總部、遊戲業跟智能算法產業中心，跟1.5km之遙的字節跳動總部一同拉抬了整片區域的房價。不遠就是以血汗工廠聞名的「拼多多」總部，每晚11點過後才是200人排隊等車的打車高峰。徐匯濱江是新興的高級園區，有阿里巴巴跟新的騰訊華東總部。許多遊戲公司、動畫影視公司選擇在五角場大學城附近落腳。

▲深夜燈火通明的字節跳動大廈（攝影│古北六月子）

回顧這幾年的北上深打工生涯，身邊的朋友逐漸回臺灣、回老家，對於這裡的年輕人為何自稱「打工人」有了新的理解。不管那是不是寒窗苦讀的dream job、人見人羨的高薪工作，只要那不是自己的創業，或真心喜愛的事業，那麽在大城市漂泊的年輕人，依然是以打工的心態生活著。我則比較幸運，有一份能夠與生活平衡的工，每天期待到點下鐘。

注釋｜

►【注釋1】大小週：隔週休二日，等於一個月有兩週要上六天班。996：早上9點到晚上9點，一週上班六天。

►【注釋2】ROI：投資報酬率。

►【注釋3】信息繭房：因為訊息不流通造成的認知局限，類似同溫層。

►【注釋4】35歲天花板：許多中國互聯網有不招35歲以上的員工、35歲以上沒有升到管理層優先被裁員的潛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