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銀髮長輩的大門，你看到了什麼？──專訪銀色大門創辦人孫士姍
那個當下，曾對士姍說「我想咩死」的阿猜嬤， 似乎暫忘了身體的病痛與生活的苦楚， 表情也不再如以往總是悲傷。
▲送餐大使為獨居長輩送餐（呂立翔/攝）
對獨居長輩來說，落寞是每一天的
禮拜天中午，沒有牙的陳阿嬤（化名）拆開營養口糧包裝，用開水將餅乾泡軟後，慢慢一點一點抿進溼軟的餅乾糊，這是她的午餐。
陳阿嬤符合社福機構的送餐服務資格，週一到週五和週六中午，都有社福機構送來的餐盒得以溫飽，然而礙於人力調配，週六晚餐與週日整天，無法提供送餐服務，陳阿嬤只能倚賴乾糧度日。
這樣的日常，直到「銀色大門」老人送餐平台成立後，獲得了改善。現在，週末時的陳阿嬤，也能收到新鮮溫熱，經過營養師調配，甚至經過簡易攪打後方便進食的半流質餐點。而這些餐點，來自於社會上的善心認購。
「創立銀色大門的初心，不是與現有社福機構爭奪資源，而是補位現有社福機構中，所無法覆蓋到的照護面。」銀色大門創辦人孫士姍這樣說。
阿猜嬤（化名）是銀色大門服務了兩年的送餐對象，士姍會利用送餐的機會陪她聊上幾句。
剛開始為阿猜嬤送餐時，士姍曾問過她：「阿嬤……妳有沒有什麼夢想？」
「我想咩死。」（台語）阿嬤眼神空洞地說。
當時士姍認為，或許是長年的病痛，生活上的不順遂，讓阿嬤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
經過銀色大門持續一年的送餐服務，飲食正常了，阿猜嬤健康逐漸好轉，原本佝僂身形與消瘦臉頰也長肉了。
一次送餐過程中，士姍又問了阿猜嬤：「阿嬤……妳現在有沒有什麼夢想？」
「我想咩死。」阿猜嬤仍幽幽地說。
對在22歲時，就與夥伴范曦一起創辦銀色大門的士姍來說，這是個傷心的重擊。
原本以為兩年來的送餐，提供了阿猜嬤溫飽，送餐過程中的短暫陪伴，應該會讓她改變兩年前那個對未來不抱希望的念頭。
後來發現，每天送餐時那三五分鐘的陪伴，在離開之後，對獨居長輩來說，反而帶來心中更多的落寞。
如同阿猜嬤一般，多數獨居長輩對日子沒有期待、對生活沒有期待，對未來自然也沒有期待。
士姍提到有一年父親節，送餐大使帶著蛋糕，帶去給一位接受送餐的阿伯，祝他八八節快樂。沒想到阿伯滿臉疑惑地說：「八八節？什麼是八八節？」
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我們習以為常的節日，是生活餘裕下，商業化映射岀來的儀式。對連生存都有困難的人來說，過了今天，明天還不知在哪。自然，對於節日也沒有任何認知與期待。
「對獨居長輩來說，落寞是每一天的。」士姍說。
觀察這些獨居長輩們的日常生活，屋內唯一的人聲，來自於鎮日開著的電視或廣播，那可能是生活中唯一與人聲的單向連結。
怎麼讓服務對象重拾對於生活的期待？成了銀色大門的重要轉折。
「除了溫飽，我們還能為他們做什麼？」士姍自問。
與社會的連結，讓長輩對日子有了期待
士姍談起自己的阿嬤愛畫畫，有一次，銀色大門在嘉義的辦公室辦了一場小型畫展，裡頭展出了士姍阿嬤的畫作。
「阿嬤那天妝好水水，特地從彰化下來嘉義喔！」士姍想起那天的畫面，語調跟著雀躍起來。
「過去我阿嬤也是常把活著沒意思掛在嘴邊的長輩，但從那次畫展，看到阿嬤對生活有了期待。」士姍接著說。
也是那個印象，士姍想到了，除了溫飽，除了送餐時那幾分鐘的陪伴，獨居長輩們需要更深度的陪伴。
於是，銀色大門與嘉義在地的藝術團體「藍白拖姐妹」合作，啟動了「長輩微型藝術大學」計畫，以陪伴為主，藝術為輔，開始了一對一的到府藝術陪伴。接著，陸續吸引了嘉義華南高商設計系的同學，與嘉義大學跨科系的同學們自願加入。
這些年輕的學子，無論是否有藝術相關科系背景，固定每週到獨居長輩的家中，陪伴長輩透過繪畫，敲開寂寞封閉的心門，打開長輩心房開啟話題。也透過繪畫中的符號，看見長輩內心世界真正的想望。更重要的是，每週一次的定期陪伴，讓長輩對日子有了期待。
▲長輩微型藝術大學藝術陪伴（銀色大門提供）
銀色大門也將藝術陪伴過程中，「青銀共伴」創作出的藝術作品，做成了Line貼圖或T恤等週邊，上架到合作夥伴ViewFinder的網站上。讓這些長輩知道，他們的作品會被更多人看見，搭建獨居長輩與社會連結的橋梁。
就像那個在銀色大門辦的小畫展，士姍的阿嬤因為繪畫作品被展出被看見，那種受重視的感覺，讓長輩心中獲得過去未曾有過的滿足、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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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餐大使為獨居長輩記錄關懷日誌（呂立翔/攝）
尊重長輩對生活的選擇權
也是這個轉折，讓士姍發現，要從獨居長輩的視野去觀察他們的需求。
「尊嚴是更深層的需求。」士姍說。
她觀察到，過去這些獨居長輩，在接受社福機構的送餐服務時，對於吃什麼，是被動，沒有決定權的。當人對於生活無法掌握，只能被分配、被指定時，對於生活還會有什麼期待與希望。
於是，送餐大使透過送餐時的那幾分鐘陪伴，會關心長輩對於菜色有沒有什麼期望。
「我想要吃控肉！」
「我想要吃豬腳！」
「我想要吃炸雞腿！」
當長輩們興高采烈地開出菜單時，銀色大門團隊也需顧及，許多獨居長輩受慢性病所苦，滿足口腹之欲與顧及健康兩者間，究竟應該怎麼拿捏？
「我們會給他們一個小獎勵，鼓勵他們週間認真吃營養師建議的健康餐盒，週末就可以挑選一次自己喜歡的餐點。」士姍笑著說。
當然，這樣的週末小獎勵，也是與營養師共同討論過的。如何在可接受的情況下，讓獨居長輩們在生活中，也能有值得期待的小確幸。
「跟營養師討論過，營養師說能讓長輩吃得下，好過他們什麼都不吃。」士姍這樣說。
銀色大門鼓勵長輩們的小確幸，曾與嘉義在地店家「陳品豆花」合作，讓長輩可以自行挑選豆花的配料：花豆、綠豆、紅豆、愛玉……等。也曾與嘉義著名小吃「林聰明沙鍋魚頭」合作，特製少油少鹽版本的沙鍋魚頭，並讓長輩可以自己選擇搭配飯、麵或冬粉。
「長輩們很高興耶！有人說從來沒想過可以吃到沙鍋魚頭。而且我們發現，哇！原來哪一個長輩特別愛吃什麼豆花配料……。」士姍笑瞇了眼。
週末的小獎勵，讓長輩們在平淡無味的週間生活中，多了一份期待。能選擇，讓長輩們覺得生活中有決定權，而不只是被給予，被分配。
「其實長輩就跟我們一樣啊，我們會想要的，他們也會想要。我們也會嘴饞，我們也想要自己挑選想吃的食物，我們也無法一直吃健康但無味的餐盒。這是人性啊。」士姍說。
▲創辦人孫士姍親自送餐（銀色大門提供）
讓長輩覺得自己對社會有貢獻
為了讓長輩能夠安心地接受送餐服務，每一位送餐大使服務時，都會穿上綠色背心以供識別。
士姍回憶，曾有送餐大使為長輩服務的過程中，長輩要求脫下銀色大門的背心，再送到家門口。原因是不想被鄰居看到，自己接受社會救助。
也是那次的經驗讓士姍體認到，除了溫飽的生理需求之外，長輩更在乎的是「尊嚴」。因此，如何將送餐服務做得更細緻，讓長輩活得更有自尊，是銀色大門追求的目標。
這也衍生了「永續好物」的企劃發想。
這是銀色大門即將在10月14號開始的群眾募資計畫，目標在翻轉過去捐助物資僅為堪用的現象。
士姍認為，被捐助的獨居長輩，也可以有機會使用好物資，甚或別具意義的物資。或者，有沒有可能讓獨居長輩在使用這些物資的過程中，從「受助者」成為環境永續的「支持者」。
於是銀色大門串連了「LE-BUT裏物」、「淨毒五郎 Chef Clean」、「ReTissue 在乎衛生紙」三家友善環境的企業，將永續再生植樹衛生紙、親膚洗手慕斯與洗碗精、花蓮有機139號白米，透過善心贊助提供給獨居長輩使用。
「我們跟阿公阿嬤說，你用一包這個衛生紙，就有人會在非洲種一顆樹喔！雖然長輩們可能似懂非懂，也不一定能理解這個連結，但無形中讓長輩覺得，自己也能為別人做些什麼。」士姍補充。
更重要的是，贊助者透過參與這個計畫，在助人的同時，也支持改善我們生活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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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在地小農合作產地到長輩餐桌計畫（銀色大門提供）
從產地到長輩餐桌──將子女對長輩的愛宅配到家
「我們服務的長輩不只來自於社會上善心捐助，目前有將近一半服務的長輩，是來自子女付費。」士姍說。
由於銀色大門的送餐到府服務配套完整，能媒合令人信賴的送餐大使、供餐夥伴、營養師，還能提供藝術到府深度陪伴的服務，協助不少在外地工作的子女，照顧關懷在老家獨居的長輩。
「有子女付費購買我們的送餐服務，在備註欄寫，請送餐時幫我關心媽媽有沒有按時吃藥。」
士姍觀察到，很多時候子女打電話回家問候，長輩為了不讓子女擔心，多會報喜不報憂，透過送餐大使送餐時幾分鐘當面關心陪伴，並在手機APP上記錄關懷日誌，居住在外地的子女，可以每天即時關懷獨居在老家的長輩。
從2019年創立時，銀色大門初始只想作老人送餐的服務。一直到現在，在送餐過程中，觀察到獨居長輩更多實際需求，而開展了更多發想企畫。
「有個社福前輩跟我們說，送餐對失能的長輩有需求，但對尚有生活能力的長輩來說，如果能讓他們自己動手做飯，對於延緩身體機能退化有很大的幫助。」
這觸發了「從產地到長輩餐桌」計畫的發想。
再一次，士姍想到串連有理念的生產者，讓「對土地友善」與「照顧獨居長輩」這兩個理念能夠串連，於是有了販售「小農蔬菜箱」的構想。
士姍找了在地的友善無毒小農合作，推出「無毒水耕蔬菜箱」提供網路訂購，網路訂購總量每累積到10公斤，就主動捐出1公斤的無毒蔬菜，提供給需要幫助的老人食堂或獨居長輩。
讓這些長輩們也能吃到無毒優質的蔬菜，而獨居有自主生活能力的長輩，也能有好的食材自己料理。
從10月10號開始，銀色大門也與「beyond beyond 線上內容百貨店」合作，在「beyond beyond 線上內容百貨店」的官網，就能訂購這些在地小農的無毒水耕蔬菜箱，支持友善土地小農的同時，也同時照顧到獨居長輩。
媒合社會資源，陪長輩有尊嚴地安享晚年
「我們不是賣便當的，之前遇過有人打來，說要訂五十個愛心便當送去什麼地方。」士姍笑著回憶說。
銀色大門扮演的角色，是照護資源媒合。媒合送餐大使、供餐夥伴、營養師、志工、贊助者、生產者，未來還會有醫師跟藥師。透過媒合這些資源，運用科技的創新，提供獨居長輩送餐、陪伴、關懷、照護的服務。
「其實我們的概念很簡單，就像愛心待用餐的概念。」士姍說。
如果想幫助弱勢長輩，可以透過銀色大門網站線上付款贊助認購送餐服務，也可以認購藝術陪伴服務，銀色大門會媒合有需求的獨居長輩。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也能線上付費，為獨居長輩預訂到府送餐或藝術陪伴的服務。
「我們希望能讓每一筆捐款使用流向是透明的。」士姍強調。
因此銀色大門啟動了「罐子計畫」，贊助者可以透過手機APP，看到自己贊助的善款，在什麼時間點幫助了哪一位受贈長輩。這些資訊由送餐大使親自記錄，經隱私處理後，公開透明的呈現在送餐關懷日誌中。
「甚至，如果我們收到一千萬捐款，但現階段我們用不到這麼多時，我們會分給其他急需的社福機構，並且讓捐款人知道這些捐款用到哪。」士姍最後特別強調這一點。
那個在送餐一年後，仍跟士姍說「我想咩死」的阿猜嬤，銀色大門為她提供了「長輩微型藝術大學」到府藝術陪伴的服務。
在當地藝術團隊「藍白拖姊妹」的陪伴下，阿猜嬤在圖畫紙上，畫下三個圓圓的輪胎，還有兩個雀躍的女人。
那是她年輕時，在輪胎工廠上班的記憶。那時的她很快樂，畫中的女人，一個是阿猜嬤，一個是最疼她的老闆娘。那個當下，阿猜嬤似乎暫忘了身體的病痛與生活的苦楚，表情也不再如以往總是悲傷。
▲阿猜嬤與他的畫作（銀色大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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