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牛奶喝完了耶！」

爸爸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右手還握著遙控器，似乎尚未進入深沉的睡眠，於是我為了讓他聽到，故意大聲地喃喃自語，接著就套上鋪棉大衣，準備出門。我其實是想假裝去便利商店買東西，然後在外面抽根菸再回來。

我在不會有路人經過的漆黑角落，點燃了香菸。這個樣子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憐。雖然新年第一天從清晨開始就用頹廢的樣子在這裡抽菸，這種處境看起來很可悲。但是過了三十歲之後，還因為怕被爸媽發現而偷偷跑出來抽菸，這模樣更是可笑又卑微。

與我苦澀的心情相反的是，香菸的味道很甜。不過模糊地在空中散開後馬上消失的香菸煙霧，看起來卻很寂寥。它不會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彷彿不曾存在那般完全消失不見，就好像我的人生一樣，讓人覺得淒涼。我呆呆看著香菸的煙霧時，突然想到金光石的歌。

「又一天離我遠去，就像我吐出的香菸煙霧。」

當時唱〈三十歲左右〉的金光石，是不是也是像這樣在抽煙時想到歌詞的呢？他說不定也體會到—二十歲時所擁有的青春夢想，到三十歲左右就會像香菸的煙霧那樣飄入空中，虛空地消失不見。

（註：〈三十歲左右〉為韓國已故歌手金光石發表於一九九四年的歌曲。金光石因擅長用歌曲呈現人生不同時期的感性而深受大眾歡迎，被稱為唱歌的詩人、唱歌的哲學家。）

漸漸地離我更遠 那曾經以為能停留的青春

被掏空的我的內心 再也找不到什麼

一點一點慢慢忘卻 那曾經以為能停留的愛情

又一天離我遠去 原來每一天都在離別

在我自以為能變成任何人的時期、信念很堅定的時期，在我納悶「青春到底是什麼？」到底都失去了些什麼？」如此不懂失去是什麼的那個時期，我很難理解這首歌。我在對歌詞及字句都毫無共鳴的狀態下，只有偶爾在感傷湧上心頭，試圖沉浸其中時，才盡可能把歌唱得像那麼一回事。我十幾歲、二十幾歲時就像那樣相信完美的理想可能實現，而且很樂觀，不懂什麼是匱乏。然而，人生哪裡像我想的那麼簡單啊。

失去堅信會站在我這邊的人，面臨關係的消失；失去以為很堅定的信念；失去以為很完美的理想；失去夢想中的「自己」，當我體會到這是我人生必然的宿命時，我已在不知不覺中過了三十歲。我只不過是不完美地度過每一天，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三十歲左右〉已經成了貫穿我三十幾歲生活的主題，每一句歌詞都刺進我的胸口。那曾經以為能停留的青春，卻逐漸離我遠去。為什麼我會這麼狠狽？為什麼無法承受這樣的自己？為什麼三十歲特別徬徨又痛苦？我好像清楚瞭解那種心情了。

就結論來說，這首歌比任何言語都能帶給我更大的安慰。因為這首歌讓我體認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有某個人正和我一起背負失去的悲傷，並非只有我獨自寂寞地沉浸在孤獨當中，對於離別和失落的徬徨，也並非只有我一人。

為什麼到現在還是有許多人在唱這首歌呢？大概是因為無數樸實又平凡的人，也都在因各自失去的悲傷產生共鳴的同時，發現不只有自己苦痛而得到了安慰，而且也想確認自己的人生沒有出錯，藉此安心地繼續度日。

當然，這種殘酷的失去的悲傷，是三十歲必經的路程，要完全被治癒或許是不可能的。在我的人生中，不會發生中樂透或遇到白馬王子這種戲劇性的變化，就像是我未來也不可能度過小時候所夢想過的「理想人生」。

不過，是為什麼呢？在失去朋友、愛情、夢想、理想、信念和青春的同時，我似乎才終於有些體悟。所謂的人生，就是不斷地逝去，待時機成熟，與曾經擁有的眾多事物道別，然後在已然虛空的世界中，就那樣一天又一天地生活著。我再次望向在空中散去的香菸煙霧，如此思考著。

雖然不是輕輕地按，按鈕的聲音就會變小，但我還是因為怕吵醒爸爸，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按下密碼鎖打開玄關的門。

「妳剛剛出去了嗎？」

「嗯嗯，去了一趟便利商店。」

一打開門就聽到從睡夢中醒來的爸爸問我話，我怕身上會飄出菸味，趕緊往廚房走去。我一邊打開冰箱門，一邊故意大聲地發出窸窸窣窣的塑膠袋聲響，彷彿要證明我的確剛從便利商店回來。我假裝自己真的去了一趟便利商店，假裝在香菸煙霧中短暫思考人生的時間並不存在，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過了三十歲之後，我又體會到了一個真理—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不會因為到了新的一年，也不會因為瞭解到些什麼，世界就瞬間產生變化，或是我突然有所成長。雖然明天的我依然會窩囊地看爸媽眼色，偷偷躲起來抽菸，而老人閔處長無禮地多管閒事時，我仍然只會回以寬容的微笑，但我還是這樣到了三十三歲。

到三十三歲這年紀，我似乎能理解金光石寫的歌詞，知道何謂每天都在離別，知道人生換句話說就是失去，知道我只能平靜地面對失去，如此度過接下來的生活。

本文內容出自時報出版《三十三歲的逆襲：在不夠完美的人生裡，我允許自己軟弱卻依然認真生活》

作者｜徐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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