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香港最資深的蛇羹老店「蛇王芬」（攝影│下港女子）

電影《南海十三郎》中的「太史五蛇羹」

蛇肉從來不是我追求的美味。也不是說從未嚐過，小時候偶爾被家人帶去深山野林的餐館，長輩總是簡短一句：「這個很補。」抵過應該為餐席菜品說明來歷的千言萬語，印象裡曾有鐵盤鴕鳥、鹹酥斑鳩、炒山鹿和更多念不太出名字的山產料理，蛇湯可能還是其中最不新奇的部分，聽信吃苦當吃補的一廂情願，當時的自己毫無遲疑地喝下肚也沒關係。

長大後可能膽子都隨著身高抽高而變得薄細，這個不吃、那個不碰全都混為一談，編造出各種悲觀理由，關於蛇的料理自然而然在籠統的挑食裡淡去──直到電影《南海十三郎》破了冰。

《南海十三郎》是一部以1930年代粵劇劇作家江譽鏐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江譽鏐是晚清最後一屆科舉進士江孔殷的兒子，其父一生共娶了十五名妻子，子女成群，排行第十三個孩子的江譽鏐才起藝名為「南海十三郎」，他曾在劇壇呼風喚雨，名字常被掛在宣傳最前方做為票房保證，一名不折不扣的金牌編劇。

南海十三郎身處在熱鬧喧譁的大家族，被稱為「太史公」的父親喜好美食，擁有「百粵美食第一人」的美譽，特愛以「太史菜譜」的家宅料理鋪張宴客，民國初年的廣州軍政顯達都是江宅的座上賓，其中又以蛇宴中的「太史五蛇羹」最受讚揚。

▲「蛇王芬」的蛇羹是秋冬溫補的招牌賣點，上頭會撒上薄脆餅（攝影│下港女子）

傳承太史五蛇羹的香港「蛇王芬」

若想吃到這碗流傳百年的太史五蛇羹，就得到香港中環的「蛇王芬」。香港專賣蛇羹的店鋪多以「蛇王」命名，再擷取創辦人名字中的一字做為識別，像蛇王芬是吳桂芬於1895年在南海起家，百年招牌亦是全香港最資深的蛇店。

吳桂芬與太太皆是中醫師，蛇和草本藥材是專門，時常取蛇入藥酒、燉補湯為病患袪病強身。其子吳翰殷耳濡目染繼承衣缽，曾為廣州知名的蛇王滿和廣杏林供應活蛇來源。生意往來因此深交廣杏林大廚，大廚曾任太史公家廚，對太史五蛇羹的烹飪撇步瞭然於心。向陽花木易為春，吳翰殷習得真傳，此後蛇王芬從捉一條活蛇到一碗補氣蛇羮通通一條龍包攬。

戰火無情，逼得時代的車轟隆隆地往前開，撞得人流離四散。二戰後，吳翰殷攜家南下香港，在上環推著攤車賣蛇羹養家活口。三子吳永習得精髓，沿襲家族舊名「蛇王芬」，在中環開店發揚光大，主打蛇羹、燉湯和白飯。名聲傳遍街坊巷弄，日日賣上數百碗，四溢的香氣贏得神仙巷的讚譽。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艱困大環境中熬過來，蛇羹牽起的起承轉合，一邊是汲汲營營的人間，另一頭卻是無限唏噓的萬丈深淵。1950年代毛澤東主導土地改革，土改工作隊暴力追討地主土地，時局相當動盪。年逾八旬的江太史早已入住醫院，卻被政局追討為逃亡地主，強行帶回鄉里進行公開批鬥。江太史以絕食抗議，一生嚐遍珍美餚饌，最後卻在飢餓中逝去。

大時代也沒有眷顧一身才氣的南海十三郎。《南海十三郎》有句臺詞：「真正的天才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早死，好像唐滌生那樣；一是早癲，好像十三郎那樣悲劇收場。因為天才是不會跟世俗妥協的。」中日戰爭讓劇場停擺，南海十三郎的輝煌被迫中斷，他執著過往忠孝禮義的劇本風格，鄙視為了勞軍而出現的豔情粵劇，愈不背棄理想，現實就顯得更冷洌，後來數次進出精神病院。

當南海十三郎憤世嫉俗遊走中環時，也時常至蛇王芬追思家族的蛇羹舊味。蛇王芬第四代Gigi曾在採訪中分享：「爸爸常煮飯給他吃，而他會教爸爸書法。像他看到蛇王芬的招牌就說爬蟲類應該要有一撇，後來我們請書法家歐建公題字，那股韻味沿用至今。」

▲南海十三郎特別指點蛇王芬的「蛇」字應該要有一撇（攝影│下港女子）

▲素雅的用餐空間（攝影│下港女子)

守護蛇羹的純粹美味，在時代裡代替前行

南海十三郎的荒涼，是一片抓不著邊的空虛。據傳，他曾打電話報警説鞋子不見了，警察詢問是誰偷他的鞋？南海十三郎大聲疾呼地表明就算講了警察也不敢拘捕：「偷左鞋的是毛澤東，偷右鞋的是蔣介石，我無路可走。」這段軼聞礙於政治因素，在後期的電影與舞台劇版本皆將人名改為英國人和日本人。

我們無法輕言在時代裡找到解藥，所以蛇王芬選擇守護在歲月淬煉的太史公蛇羹。往昔的蛇羹版本有蛇肉、雞肉和果子狸，隨著現代人飲食習慣的轉換，雖然果皮代替了果子狸，但其他選料維持幾十年來配合的傳統滋味。

選用金腳帶、過山烏、過樹榕、三索線和白花蛇五種蛇肉、鮮雞和豬骨精心熬製，加上陳皮、冬菇、花膠、鮑魚絲和金華火腿等數十款食材，獨門的祕密香料使得蛇王芬屹立百年老店招牌至今，惹得各路饕客總要來嚐上一碗功夫，成全味蕾地圖。

在燈火絢麗的中環，蛇王芬的樓面算是純樸素雅，但裡裡外外待客親切，絲毫沒有百年老店的架子，熱情地向我分享牆上來自著名美食評論家蔡瀾的書法、近期推出的冷凍包裝和將港式粵菜如何維持本質的品牌之道。

▲香港著名美食評論家蔡瀾的書法（攝影│下港女子）

來得正是季節，蛇羹是秋冬溫補的招牌賣點，上頭撒上薄脆餅，原以為羹品會有勾芡感，沒想到嚐來甚是爽口，蛇肉鮮嫩如雞絲，配上臘腸潤腸糯米飯著實幸福。

▲生炒糯米飯（攝影│下港女子）

一部在第三十四屆金馬獎橫掃最佳男主角、最佳改編劇本和最佳剪輯三項大獎的《南海十三郎》，竟然成為一場蛇羹追尋。小巧一碗裡是匯聚百年故事的共鳴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