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攝影：Monica Turlui/Pexels

我有一個很愛打扮，總是光鮮亮麗，全身沒一絲鬆懈的女性朋友。這個人總是捲好頭髮，穿上高高的高跟鞋，塗上口紅，是個百分之百的「成熟女子」。我們兩人從幼稚園時就認識了，我一路以來不知見她掉過多少眼淚，從跟朋友吵架、陷入戀情掙扎等等，從來不會掩飾自己情感的她，總是讓我覺得她的淚水很美麗。

其實回想起來，不管是我或其他朋友以前都更常掉眼淚。在教室角落裡、放學後的公園中，我們眼淚掉得稀鬆平常，可是打從自「女孩子」變成了「女人」後，我們便不再那麼常哭了。眼淚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提起「忍著不哭」的機率比「哭了」的機率更高許多。

「女人的眼淚是心機」。為了不想耍心機，誓死不落淚。工作時哭出來是鬧笑話，更不允許把淚水帶到職場內。跟男朋友吵架了當然也不哭，哭了太過狡猾。有時候在回家的電車上真的好想落淚，可是這麼大個人了，哭了像什麼樣？我有一次隨便跟一開頭提及的那位女性朋友提起我們以前好愛哭的事情，她也笑了，一臉懷念。

「真的耶，以前真的好愛哭。那些煩惱跟現在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可是以前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小孩子真是！」

攝影：Andrea Piacquadio/Pexels

長大後，我們還是永遠有聊不完的生活瑣事，永遠都像在下課時間一樣。但也有些事情變了。現在生活裡遇到的難題明明比以前複雜許多，她卻不再在我的面前哭泣，到底那樣愛哭的她，現在都在哪裡哭呢？

我心中掛著這樣的念頭，剛好最近居然難得聽見她說「我哭得好慘哪～」。好像是有什麼「很好哭的片」，她前一陣子因為工作壓力，週末在家休息的時候就看了一部電影發洩，結果哭得唏哩嘩啦。當然她跟我說的時候是笑著的，她說真的很好哭，妳一定要看！

我也用力點頭承諾我一定會借來看。我心想，這樣我就可以透過電影，跟已經不在我面前哭泣的她共享淚水。

有時候我會在來不及搭上末班電車的時候走路回家，路上晃進開到半夜兩點的影片出租店。那樣的夜裡，我想借的不是電影，我想租借「感情」。不管是誰拍的片、哪個女明星演的，喝茫了的腦袋裡才不會想到這些。我找片子完全只是依照我想笑、我想感受浪漫、想放鬆這樣單純明快的理由。尤其是當我想找「能哭的片」時，必定是個有點特別的夜。通常是累積在身體裡的淚水已經存得太多了，想找個開關把它釋放出去。

有一些片真的能精準確實地逼出我的眼淚，所以我找不到其他合適的片時就會租它們。這些片都厲害到讓我光看到外盒就想哭，看片時一定得先做足準備才行。回房間，確定沒有人會看到自己，準備好面紙、可以抱著哭泣的抱枕，遙控器也要好好放在一旁，而且為了晚點哭累了可以直接睡覺，還要先卸妝。

啟動淚水的開關，有時候是電影裡的一句台詞，有時候是演員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段不經意流瀉出來的音樂。腦袋漸漸麻痺，淚水汨汨流出，終於感受到這一輩子不知道已經感受過幾次的溫熱淚水從眼眶中湧出的肉體感受，呼——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算是個淚腺很發達的人，跟文章一開頭提到的那位朋友相比應該比她更常哭，可是就連這樣的我每當看片看到哭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太好了，哭出來了。似乎連這樣的我，平時也會把淚水收在身體裡頭。當淚水被影片打動而流下時，似乎也會把那些積存在身體裡的淚水給一併帶出，讓它們流出去。

我會一直不停倒帶看好哭的片段，不停哭得唏哩嘩啦。像這樣盡情宣洩出去後，會覺得似乎找回了一點點童年時代純真的自己。日常生活裡，控制好情緒，不讓眼淚掉下時，你會想，我已經長大了，我要更堅強才可以。可是這些想法在腦裡翻來覆去，亂糟如麻。一旦哭出來之後，事情就豁然單純多了，人家就是很辛苦嘛，就是很想哭嘛。一直克制的情緒一旦隨著淚水發洩出來後，身體好像也隨著眼淚被掏空，更能毫無彆扭地接收到電影所要傳達的訊息。就算這樣，人生還不壞、要珍惜真正重要的——這些台詞你如果是在平常時候聽，才不可能輕易買單呢，可是就是在人哭得七竅都只剩下六竅時，咦，它們聽起來忽然都不只是好聽的場面話了。我覺得比起認為自己是成熟女性而盡力自持，那個哭出來的自己反而成熟許多。不過那樣子不能讓人看見，所以一定要鎖好房門。

前一陣子，我把每次都用租的一片「絕對哭得出來的」買回家，這樣以後可以借給朋友看，也可以跟朋友一起看。透過電影，又可以跟早已學會忍著淚水過生活的朋友像孩提時代一樣哭得盡興了。那樣的夜晚，一定也不壞吧？當她哭得睫毛膏掉了、底妝也花了，我有信心，她的淚顏依舊是那麼美。

本文內容出自時報出版《不完整的大人》

作者｜村田沙耶香 
上市日期｜2020/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