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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家養成記

掃帚道──不列顛最惡名昭彰的離岸步道之一

離岸八百尺,我們走在銀色的水上,穿過一條優雅延伸、向南向北都沒有明顯盡頭的小徑。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

2021-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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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beyond


攝影:Kirill Lazarev/Pexels


離岸八百尺,我們走在銀色的水上,穿過一條優雅延伸、向南向北都沒有明顯盡頭的小徑。這是一條淺淺的潮間水道,太陽被其間的水所捕捉圈禁。其路徑之存在,基本上是一種不斷的變動,一種光與流的現象。它那明亮的線條蜿蜒離我們遠去,那是一道曲線,我們無從解釋其由來,也無法拒絕隨行的邀請。於是我們沿著那既非水又非陸的光痕向北行去。它將我們導引向海,愈行愈遠,愈行愈遠。

 

打開一張大比例尺的艾賽克斯郡地圖,找出克勞奇河和泰晤士河之間的海岸線,就會看到一條步道,在圖上以十字和箭頭像細密的針腳一般標示出來,在一個叫做衛克林階地(Wakering Stairs)的地方離岸,然後向東直行入海。它在離岸數百公尺處轉向東北,以這方向前行約五公里,直到漁人岬才迴轉上陸,上陸之處是座低平大沼澤島的最高點,島嶼鮮為人知,名喚劣相島(Foulness)。

 

這條路就是掃帚道(Broomway),據傳是不列顛「最要命」的小徑,無疑也是我走過的所有小徑中最神祕古怪的一條。據信掃帚道曾在過去幾世紀裡奪走數百條人命,可能還有更多受害者沒有留下紀錄。死者中有六十六人葬在劣相島教堂的小庭院裡,其他身分確定的死者,遺體則始終沒有尋獲。如果掃帚道不存在,〔推理小說先驅〕柯林斯就得自行發明它。愛德華時期的報紙經常報導其惡名,甚且將之重新命名為「厄亡道」(The Doomway)。即使全國地形測量局的地圖以節制的方式記載這條道路,還是呈現出它那哥德式的氛圍。在那道海岸線一比二萬五比例尺的地圖上,以粉紅色大字印著如下訊息:

 

警告

穿越梅普林沙洲的公共道路可能有危險。請向當地諮詢。

 

不列顛兩條最惡名昭彰的離岸步道當中,掃帚道還是較溫和的一條,另一條是從赫斯堤經由教士灘從赫斯堤穿過莫克姆灣的沙洲而到肯茲堤的路徑。就跟在莫克姆灣一樣,掃帚道橫跨一望無際的沙質與泥質平地,綿延達數公里,幾乎沒有坡度可言。退潮時分,潮水退離莫克姆灣和劣相島極遠,露出的沙丘緊實到足以支撐行人的體重。但此地返潮極快,吞沒沙丘之迅速,遠快過人類奔跑。在輕靄、雨水或濃霧中,人很容易在這種閃光細沙四下連綿、到處都很相像的地形上迷失方向,而失向與沒頂同等危險。你眼前的地面也不全然可靠,這裡有困住人的泥地和吞沒人的流沙。莫克姆灣是出了名的險惡,二○○四年二月的死亡事件堪稱最慘重的悲劇,死者是二十一名中國非法移民,對此地海灣傳說一無所知、對潮汐的危險沒有足夠認識,卻被幫派老大派到沙洲上撿拾鳥蛤。

 

莫克姆灣的路線變動不定,步行者必須兼具機變與警覺,掃帚道的路線則與此不同,至晚自一四一九年(那年有份莊園誌稱此地為厄亡島)起就相當一致。在概念上,穿越莫克姆灣和行走掃帚道一樣,都接近二律悖反。兩者都是道路權,因此都被畫入地圖,載諸法律,但它們也都一日兩次任由潮水掃淨行過的痕跡。要怎麼稱呼無徑之徑,謎語?一連串羅盤定位?死亡陷阱?

 

掃帚道在地質和考古兩方面都備受爭議。有各種各樣的理論被提出來解釋它的存在,其中一個解釋認為它坐落在一道堅固的白堊脈頂端。可以確定的是,它名字的由來是以前路徑兩側每隔約三十公尺和六十公尺都插有「掃帚」,共四百支左右,這樣便可以標示出夾在中間可以安全通行的硬實沙地。

 

直到一九三二年,除非搭船,不然掃帚道是進出劣相島的唯一途徑,原因是這座島嶼與英倫主島相隔絕,其間是無法跨越的泥流和綿延的泥灣,名為黑地。過去的幾世紀間,人們以榛木為籬,搭成浮動堤道,架於黑地之上,通往沙洲,以作為安全通道(就技術與原理而言,這些堤道均與薩默塞特郡的恬徑相類)。有些地點以石塊防波堤取代榛木籬。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公共馬車駕駛會在衛克林村的小酒館集合,邊飲酒邊等待潮汐適當時駕車前往劣相島。有幾名駕駛客死途中,或者受天候所惑,或者酒精作祟,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在一九五三年北海大風暴餘波期間,洪水奪走英格蘭東部沿海數百條人命,那時掃帚道是前往劣相島唯一的可靠途徑,陸軍車輛沿著掃帚道堅實的沙地往返,載運死者,疏散傷者。一戰期間,國防部「基於研究目的」買下劣相島,如今軍方依舊會在島上試射火砲。



攝影:Mikhail Nilov/Pexels

多年來我一直想走一趟掃帚道,多年來都因為它的惡名而裹足不前。然而從伊克尼爾道回來後不久,我透過朋友結識了一名為派翠克的男子,他在劣相島出生長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劣相島。派翠克慷慨答應陪我前往劣相島。我們說好在一個潮汐恰當、國防部不試射的週日一同步行前去。

 

那個週日之前的週一,來了一封信。我認得信封上派翠克的筆跡。信拘謹地起頭:「至感悲傷,我必須收回先前帶你走『英格蘭最險惡之路』的提議。」我感到一陣氣沮。派翠克接著解釋,他要照顧年邁的母親,而她身體太弱,他無法「離開許多小時而不過度憂心她的安康」。不過,他又續道—我振作了起來—他認為我可能可以「獨自在掃帚道找路,不會遭受任何不幸」。

 

派翠克隨信附上如下的文件:一張衛克林階地與劣相島間海岸線的手繪地圖,畫出掃帚道的路徑及附屬堤道;一系列羅盤方位及步行距離;一份行走掃帚道的適當衣物清單,標著號碼;此外還有一些怎樣做才不會命喪途中的建議。

 

派翠克自己的命就拜掃帚道之賜。我們初次談話時他向我說明:「我跟你說,有個叫做哈維的男人,在一八五七年啟程,搭公共馬車過海前往劣相島。嗯,他沒抵達目的地,於是大家出發去找他。沒有找到馬的蹤跡。馬車在沙地上發現,上下顛倒了,哈維的遺體躺在平地上,溺水死掉了。」

 

「哈維的遺孀在哀痛過後嫁給利利先生,這結合孕育了我的曾祖父。因此,那起意外是哈維先生的絕大損失—當然也是哈維太太的損失—最終卻是我的重大收穫。你看,我應該因此感謝掃帚道吧,於是我獻身於行走、研究這條路。」

 

派翠克言詞精準,言語略有維多利亞時代遺風。他高尚嚴謹,對事實一絲不苟。他是鍛匠也是木匠,一直在陸地上工作到退休,但他對海知之甚稔,還是倫敦到奧斯騰單人划船的紀錄保持人。他告訴我艾賽克斯郡沿海的故事,提到泰晤士河口集結的礦業拖船隊,談及東風將大船吹往下風岸上的危險,而他最常提及的便是掃帚道,他會語帶尊敬又頗為深情地稱掃帚道為「老朋友」。

 

派翠克幾乎讀遍了掃帚道的行走紀錄,熱愛過往那些駭人的傳奇故事。每次我們聊天,他總能從掃帚道的傳說裡挖掘出新故事,例如十九世紀一名驗屍官耗費苦心辨認一具臉部和手指被螃蟹加工過的屍體;又如某個道上倖存者寫信給朋友,提到他在傾盆大雨中體驗到的「透骨恐懼」,以及他跋涉過沙地,尋找安全道路的故事。派翠克說:「他相信自己朝著茅斯燈船走去,但其實他正往外走向海,走向自己的死亡,是因為意外在魚鍋上絆了一跤才倖免於難—那魚鍋為了防鏽而釘著銅釘,而他知道這種鍋子必然以底部朝向大海,開口與海岸垂直,如此魚才會在退潮時困在鍋裡。因為絆到這樣的鍋子,他於是能夠確定方位,藉此找回路徑。他可真幸運。」聽來派翠克對掃帚道上的死刑被易科似乎略感失望。



攝影:James Wheeler/Pexels

在攜帶式羅盤普及之前,每當遇上視野不佳,從一支掃帚望不見下一支掃帚的天候,要在掃帚道上確定方位,石子和繩索便是最佳工具。步行者攜帶一條兩百公尺長的麻繩,繩子一端繫著小石頭,再將石頭放在掃帚旁,然後往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前進,邊走邊放繩子,直到抵達下一支掃帚。如果走錯方向,步行者可以循著繩索回到起點,再做嘗試。如果走對了方向,就收繩索拉回石頭,然後再重複同樣的動作。這是緩慢艱辛的作業,但以這樣的方法,人們得以在任何天候下安然通行掃帚道。

 

派翠克說:「那裡的平地是個古怪的世界,一切都跟平常不一樣。海鷗看起來跟鷲一樣大。比例和距離都變了。人很容易迷失方位,尤其在早晨或黃昏時分。肯特郡岸上的燈光經常令人迷失。你可能認為自己正在往回走向艾塞克斯郡的海岸,其實你是走向肯特郡,深入潮水。還得留心泥濘。一旦踩錯地方,就會深陷泥地無法脫身,只能等著海潮來收拾你了。」

 

啟程前兩天,我出身阿拉斯加的朋友詹姆士提供了有用的建議,要我帶一柄銳利的小斧頭上路,他說:「這樣一來,萬一漲潮時困在泥地,可以拿這斧頭從腳踝砍下去,這樣就可以逃命了。」

 

派翠克最後的警告是:「就算改天,掃帚道也不會不見,但在起霧天走那條路的話,你可能就會不見。所以,抵達衛克林階地時如果起霧了,那,你就掉頭回家吧。」



攝影:S Migaj/Pexels

我在一個起霧天抵達衛克林階地。那是一個極早的週日早晨,空氣是白色的。那並非障蔽一切的北海之霧,比較像是深重的海上氤氳。但能見度極差,霧笛響了,回聲沿著海岸上下飄移。我站在海堤上望向霧中,感覺霧笛在胸臆鼓動。我不知道能不能利用想像力重新歸類這日的天候,從而漠視派翠克的終極警告。我感覺自己有點輕微的不適,其中還混雜著焦慮,但急切渴望上路。

 

跟我在一起的還有被我說服一起上路的老朋友大衛,他也很緊張。他本是文藝復興文學的研究者,後來改行當了骨董書商,又改行當出庭律師,又再改行當稅務律師。他可能是全倫敦甚或全世界唯一一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稅務律師。他喜歡穿馬褲,喜歡赤腳走路,鎮日期待資本主義覆亡。他身高兩公尺,非常瘦,非常聰明,對於不請自來評論他身高與細瘦身型的人沒有好感。我們一起走過許多里路。

 

衛克林階地的空氣溫暖濕重,在鼻中口中如凝膠般厚重。潮汐才剛反轉,離岸新露出來的黑地水氣蒸騰,呈現一片棕色峽谷與拱壁的泥景,凝滯閃亮,溪流充斥。鷸和蠣鷸趾高氣揚地尋覓早餐。我感覺身體表面變得多孔具吸收性。溪流與水道汩汩起泡,閃著光亮。兩隻大海鷗從容晃過潮汐線,以懶散凶暴的眼神監視著我們。

 

道路與防波堤交會之處有一個金屬製的禁止進入標誌,上面是松鴉藍的塗鴉。一面紅圈狀的旗子落在一支高聳旗竿的腳下。在禁入標誌的另一邊有一個黃蜂狀黃黑相間的告示牌,上面以命令句詳載諸多規定,套套邏輯般自我定位為警告,指稱國防部不為溺水、爆炸和泥濘所造成的死亡負責,也對步行者提供注意事項,此外也不甘願地承認此地確實是公共通道的起點:

 

警告:掃帚道沒有標記,對行人有危害。

警告:物體可能爆炸致死,請勿靠近或觸摸。

 

防波堤旁是堤道,約五公尺寬,以碎磚墊成,穿過泥地向海伸展,之後在輕靄裡消失於水上。路徑兩旁的竿子陷入泥中,標示出捲曲的道路外緣。那裡有幾片大葉藻叢。水面閃爍綠色與銀色,好像鏡面上的綠鏽。除此之外,堤道看來就像伸入一片無紋理的白色世界。

 

三隻蠣鷸在空中快速振翅,飛過時尖聲啼叫。我們攀上坡道,來到防波堤頂,越過一片散落的啤酒罐走下堤道的起點。我停下腳步,在岸邊岩石處掬了一把白色的鳥蛤殼。我聽從腦中浮現的警告,沒有像自殺者那樣全副正裝地走入海中。


攝影:James Wheeler/Pexels


我們沿著碎石和被海裂解的硬地行走,沿著堤道,越過泥地。一個牽狗的男人在防波堤上駐足觀看我們。我們得不時停步,等待退潮在我們前方揭開更多路徑。我窺視著堤道的邊緣,彷彿身在碼頭,實則兩側水深都不過數公分而已。一隻刺鰭魚將肉凍般的身體蠕進沙地裡。

 

堤道在三百公尺外真的來到終點,像地下河一般沉落到沙下。再過去的沙地上有一灘淺淺的水光,向外延展,散落的光線使人失去遠近感,感覺上我們好像就要這樣走入海洋。我們在堤道尾端停步,看向無徑的未來。「我覺得那邊某處有太陽,把這一切都燒盡。我覺得今天結束時我們就會在陽光裡了。」大衛歡快地說。

 

似乎難以相信,不過光線在我們走到堤道尾端的二十分鐘內確實變得略為清晰。我回頭望向防波堤,但在煙霧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只有一道向海的低垂灼熱白光,一條細細的鎂質燃燒線。

 

沙地有著錯綜複雜的隆脊,其線條被數以百萬計的排泄物切斷,那是沙蠶和竹蟶所擠出、狀如麵條的黑色泥糞。那墨魚色的糞便讓人記起硬質沙地之下便是泥沼。我脫下鞋子,把鞋子放在一叢大葉藻上。不知何故,我不禁覺得潮汐是無常的,而非固定的;是善變的,而非受規制的。如果潮汐偏偏就在這一天悖離月球引力,會如何?

 

「我擔心我們沒辦法及時回來的話,我的鞋子會隨著潮水漂走。」我對大衛說。

「我們沒能及時回來的話,會隨著潮水漂走的是你本人。」他的回答不怎麼安慰人。

 

我們跨出堤道。觸及肌膚的水是溫暖的,纏絆著腳踝。我感覺到腳下有大腦般的硬沙褶皺,如此緊實,一點也不因腳的踩踏而鬆垮。延展於我們面前的是整片如鏡反光的水面,只隨著低淺沙堆和綠色海草而略起波折。我想著中國西安尚未開鑿的秦始皇陵,傳說中那地宮有水銀湖的拱衛,據稱皇陵方圓里許,中央是秦始皇的陵寢,青銅穹殿以迷你尺寸複製秦帝國的疆域。陵寢的天花板嵌以寶石,象徵著天空,溪流、濕地與海洋則以水銀流瀉的河湖塑成。

 

我們繼續步行。我聽到那男人吹口哨叫喚他的狗,現在已遠在防波堤上。此外就只有銅色的沙和汞色的水,於是我們續行穿越波光粼粼的空氣,走上平地,走回中石器時代。

 

本文內容出自大家出版《故道》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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